作者：无颜

配图：网络

成为网站榜首作者

2014年秋，夏日的酷暑还未消退。我刚做完兼职，在大学外面的小店吃十来块钱的麻辣烫，那里的无锡面筋包特别好吃。等待麻辣烫煮熟时，我捧着手机，本来想去贴吧浏览短篇鬼怪故事打发时间，无意间看到了一个灵异论坛的征稿启事。

征集短篇鬼故事，一篇5元。

5元钱，勉强能买包薯片吧。但当时的我却不嫌少，晚上不能打工，也可以靠写故事赚点零花。

其实我读的专业与文学无关，是当年热门的设计专业。但是，面对电脑枯坐，我总是什么都设计不出来。绩点极低，班级垫底，郁郁寡欢。上大二后，我逐渐放弃了本专业，打算做点别的养活自己。大学生兼职固然不容易，有时候一天都赚不到什么钱，我却近乎偏执，不肯再用父母给的生活费。

没有考虑太久，我打开电脑，写下了一篇灵异短篇故事。

第一篇投稿发出去，很快就顺利通过了审核，还被推荐到了那个灵异论坛的首页。

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四千字的怪谈故事，讲述了一个经历校园暴力的胖女孩，被同学推入肮脏的池塘，心碎溺死之后复仇的故事。

我素来喜欢怪力乱神的各种传说，加上读的杂书闲书很多，构思这样的小故事并不吃力。

那段时间，每隔一两天我就能写出一篇灵异故事。渐渐的，我在那个论坛出了名，有留言说，自己只看这个作者写的短篇。

这句话让我记忆犹新，我终于找到了被重视、被肯定的感觉。

过了一两个月，我接到论坛编辑的QQ消息，让我试着写一个连载中长篇。

我开始动笔，题材还是灵异故事。主角名为永宁，意为永远安宁，但他的生命里却充斥着无法解释的诡异现象。一次契机，他从胆怯回避，转变为投身其中，尝试用手中的判官笔，化解那些执着灵魂的怨念。

每天一章，两千字。断断续续，我写了五十多章，直到完结。虽然是连载，但稿费不变，一天的两千字还是五元，所以我一篇连载小说一共赚了不到三百元钱。

但是，我很开心。

第一部小说完结后，我酝酿了好一阵，写出了第二个故事，是盗墓题材，小说中所有的墓穴、明器，乃至一个配角说出来的方言、年长者经历过的故事，都是我彻夜查资料核实的，保证真实准确。

我写得很用心，因为稿酬提升了，一千个字，十元钱。一天写六千字左右，就是六十元，一个月可以接近两千，足够大学日常开销。

其实，钱仅仅是一方面。看到那么多读者的留言、催更，甚至还有一两元的小数额打赏，我觉得自己终于做出了成绩。当时在那个灵异论坛，我的名气很响，连载小说的热度也很高。我恍惚中有了点当大神的飘飘然。

这部盗墓小说写到一半时，我遇到了职业生涯上的第一个困境。

那个灵异网站从论坛转型为小说网站，这么一来，我的连载不再是免费，而是需要充值付费才能阅读的了。

主编没有告诉我，我的小说是全站第一批，也是当时唯一收费的故事。所以，当看惯了免费文的读者发现只有我的书要收费时，辱骂便铺天盖地袭来。

“别人的都随便看，就你要收钱？”

“钻钱眼儿里去了吧！”

比这过分一百倍的留言和私信，我一天能收到一百多条，网站也没人审核过滤，脏话赤裸裸出现在我的评论区。

我哪经历过这种阵仗，瞬间就崩溃了，以为自己失去了所有读者粉丝，想着这部设定庞大、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小说就要黄了。

好在，一个月后所有小说都开始收费了，我不再是众矢之的，人气渐渐回升。到了第四部小说，我的热度再一次达到了巅峰，在那个小网站的六个排行榜上都位列第一。后来，我的小说改编成有声故事，已经有几百万人听过，评分也不错。

不过，我的榜首并没有持续太久。

网站做大了一点，逐渐来了几个外站的作者，有两个作者很厉害，一个男频，一个女频，几乎是瞬间屠榜的。拿不到第一，起初我还有点不服气，后来渐渐习惯，毕竟我的小说也还是在前三名。

进军大平台碰壁

大三下学期，我开始为未来做打算。

日复一日五六个小时写作，加上一两个小时查资料汲取灵感，我早已荒废了专业课程，毕业后也只能选择成为职业网络作者。但如果是全职写作，小网站一个月两三千、四五千的稿费就显得不够用了，我开始走向了大网站。

在小网站霸榜的那段时间，经常有编辑来挖我。我选择了业内名声很响的一家，第一次投稿就拿到了千字15元的基础稿费，比之前高不少。

但问题来了。

之前我在小网站闷头写了一年半，因为算是元老级作者，读者群体比较稳定，也没编辑管我，从没有编辑指出过我的开头不够吸引人，卡点节奏太垃圾，故事主线不精彩之类的问题。在小网站我还能混口饭吃，到了人才济济的大站，瞬间露怯。

作为网络小说，我的写作题材不是主流，一点不接地气。同时期的一部爆款，以小人物连续三天都捡到钱这样的小事件为切入点，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读下去。而我的小说却是以驴友去爬雪山，引发雪崩为开头，再加上我延续了之前写盗墓书的习惯，查了很多资料，引用了不少拗口术语。后来编辑跟我说，我写的故事虽然挺扎实，但读起来没有代入感，很难吸引人追下去。

甚至，我的书名也毫无噱头。尽管连载一个月上了几次推荐榜，但数据还是很差。最终，这部不能替网站赚钱的小说被腰斩收场。

在大平台一次次试水失败，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天赋。另一面，我在小网站的收入倒还算是稳定提高，到了大四那年，最多的一个月我拿到了八千元稿费。

那阵子，毕业设计让我心力交瘁，大学专业对我的折磨、班级垫底的痛苦，我再也承受不住。在不断逃避和迷茫中，最后，我的毕业作品做得无比垃圾。

在同学们眼中，我应该是一个邋遢至极的女生，从不参加班级活动，不好好做设计，疯狂逃课，斑斑劣迹数不胜数。而在我眼中，他们都那么厉害，设计出那么精彩的作品，他们站在阳光里，我缩在南方潮湿的被褥中，觉得自己是个废物。

小说写不下去，断更超过十天后，我被平台解约。答辩那天，我拙劣的设计成为全系的笑柄，我也没拿到学位证书。

毕业合照我没去，甚至连毕业证都是别人帮我领的。

走上天台，我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跳下去。

毕业后的两个月，我不敢回家，不敢去找工作，花光了所有积蓄，躲在海边的宾馆里。我最爱大海，但我不敢离开那间房间，甚至饭也不怎么吃。我把空调开到最低，躲在被子里没日没夜地哭，然后再昏昏沉沉睡过去。

后来，妈妈找来把我接回了家。她看到女儿双眼无神，呆滞得连动动手指也不愿意，无比心痛。我被送到医院，检查出患有重度抑郁症。后来，我就在家休养，继续睡觉，不怎么活动，饭也很少吃，但是因为药物的关系，我胖成了球，从110斤暴涨到180斤。

一个本来就不满意自己的女生，面对接近两百斤的体重，痛苦可想而知。

我彻底停止了写作，解散了所有的书友群、粉丝群。我好几个月不开手机，不跟任何人联系。就这样，我挥霍掉了好不容易积累的忠实读者，重新变成了一个没有粉丝的小白作者。

不断试水，不断失利

毕业第二年，我的病情稍稍得以控制。但那年年末，灵异小说正式被下令取缔了，灵异题材归类到了悬疑里，小说创作中不许再出现鬼和所有怪力乱神。

作为一个灵异写手，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。

无法写文，我就试着出门工作。美术生出身的我手绘不错，于是应聘成为一名艺考老师。

学生都是高三学生，和我年龄差距不大，但我跟他们交流的时候，会异常紧张，甚至主动逃避。论专业能力，我在那家画室算是数一数二，很多学生围着我要指点，我虽然能做范画，讲话却前言不搭后语，动笔绘画也常常让我想起大学四年的痛苦。

一年后，我还是离开了那家画室。

我的心仿佛割裂成两半，一半是极度骄傲，觉得自己有天赋，有能力，一半是无比的自卑，认为自己是垃圾，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。

幸运的是，父母对我很宽容，他们接受了我从事自由职业，在家工作。

我只能继续尝试网络写作这条路。按常规，我这样有过一定经验的写手，能拿到千字25元以上的全勤收入，但我挥霍掉了所有读者，灵异题材又被取缔了，所以我的处境十分尴尬。

联系了好几名编辑，没能签约，我这才意识到，离去的这一年时间里，网络小说行业发生了不小的变化。

当下最火的题材是都市异能文，当然，这是属于男频类别，其实之前的创作，我的小说也一直算是男频。

身为女性作者，我却拒绝女频，是因为我看过几篇热门女频小说，然后被剧情惊呆了：被男主伤害到失去孩子，被羞辱到自杀，女主最后竟然还是和男主在一起了？什么鬼！

无论古代言情还是现代言情，女性总是处在弱势地位。身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，难道还要抱着无论发生什么，哪怕遭遇家暴，也要从一而终的想法么？

我无法理解，也不肯去写这种小说。

当然，男频文也存在着不少问题，比如物化女性，有暴力成分什么的，但这些元素我都会尽量避免。

出于市场热度考虑，我还是选择开始写都市异能文。所谓异能，顾名思义就是男主拥有特殊的能力，譬如透视、鉴宝等。

我跟风写了一篇叫神仙微信群的小说，讲述的是男主无意中加入神仙们的群聊，得到神仙发的红包，获得红包里的特殊能力的故事。

这个题材算是主流，连载顺利开始了。但我还是很难把控男频小说的爽点，也就是男性读者最感兴趣的是什么。再加上，我虽然是老作者，但一直在闭门造车，从没仔细研究过其他大神的小说，也没有专业编辑指点我，我的小说还是不断“扑街”。就算我在上架感言里跪求读者，每章的订阅人数也不过几百，收入很少。

网络小说作者的收入跟阅读量息息相关。

因为我算是老作者，只要写好一个可以过审的开头，六千字后，编辑会与我签约连载新作品。我签的合同一般是分成合同，收益由两部分组成。一是全勤奖，一般是千字10至15元不等，只要每个月不断更就能获得。二是vip订阅分成，几万字的时候上架，有读者花钱订阅了，作者就能拿到五成的订阅收益。

如果一本书带给网站的订阅收入，少于网站付给作者的全勤金额的话，网站入不敷出，就会砍掉这本书。发现数据不行，平台编辑会直接通知作者：vip订阅比例低，直接完结吧。毕竟拖得越久，网站就亏欠越多。所以有时候网络小说烂尾，作者自身也很无奈，这种时候只能希望有更多读者愿意付费支持正版。

每次在上架前后，我的小说阅读量总会暴跌，作品屡屡被强制完结。连续扑街了五六部连载后，我甚至还当过枪手。

所谓枪手，就是作者签约网站之后，自己不写，找人续写。有时候一本书开头十几万字精彩无比，但越往后越扯，可能就是用了抢手，被灌水的缘故。

做枪手，一个月拼死拼活挣差不多八千左右，但是没有半点成就感，每天至少写一两万字，全是流水账。毕竟只拿千字十几块的死工资，署名也不是自己的，投入再多心血，也是给别人做嫁衣。而且，做枪手这行容易被骗稿费，因为没有正式签约，上家想赖账就赖账了，能找谁说理去？

走上套路化写作之路

也算是时来运转，一位旧识编辑突然联系我，邀请我开“新坑”。这个编辑几年前就加过我QQ，他现在跳槽到了新的网站平台，急缺写手，就群发了一条征稿的消息。我看到他那边号称“新手幼儿园”，就鼓起勇气又一次投稿。

经过几番修改，我写了一本新小说，签约网站开始新的连载。

这一次连载也不行，用编辑的话说就是“拉稀”。

但这个编辑给了我一些指导意见：我的书前期还可以，跟读挺高，但是上架的几章完全不行。想要吸引读者付钱看vip，上架的章节必须足够吸引他们。大部分爽文，都是以女主遇到大危机，男主去营救，或者女主受了委屈，男主去找场子作为上架前后的内容。

经过他这一点拨，我恍然大悟。编辑说写手群里有一些指导文件，讲如何写文的，让我去看。

看完所有文件，我突然意识到，之前我写小说表达的都是自己的所思所想，很少关注读者想要看什么。之前盗墓的小说里甚至根本没有女主。还有一本灵异题材的小说，女主是一个毁容的苗疆蛊女，在故事中途我就把女主给写死了。那个悲剧情节很符合我的心意，自觉很打动人，但故事从此之后就没其他女性角色了。当时很多读者留言要求女主复活，我还暗自吐槽，又不是玄幻小说，人死了怎么可能复活呢。

现在回头想想，我的做法简直就是在赶走读者。

而且我笔下也缺乏所谓“踩人打脸”的爽文套路。我经常太过注重刻画一些反派和小角色，为了写他们的悲欢离合，加入了很多不必要的情节，甚至忽略了主角和主线剧情。

这样的非主流小说能够打动部分品味相近的读者，带给我几千块的收入，但要成为大众爆款，实在太难了。

如果要赚钱，我就要开始商业化写作，按照统一格式，统一模板去写。

研究了几本当红爆款，我又一次动笔，换了新的笔名，一切重新开始。

2019年有段时间，男频网文圈里最火的题材是上门女婿。

这类文的大致套路是，男主因为某些原因到女主家里做上门女婿，受尽白眼和嘲笑，然后忽然一夜暴富，或者男主真实身份其实是富二代，只是和家族发生矛盾才假装普通人。翻身之后，男主开始报复之前侮辱过自己的人，但往往他对女主还有感情，所以又暗暗帮助女主家族，引发接下来的一系列剧情。

在此基础上，我写了一部“战神女婿文”，加入了男主是战神这个设定。男主攻无不克，战无不胜，无比厉害。我又按照套路，安排了好几个女性角色，全是倾国倾城的美貌，尽管性格不一，或温柔，或傲慢狂妄，但通通都倾慕着男主。男主以外的男性角色，除了个别下属和亲友以外，全都是邪恶小人。他们都在勾心斗角，心思歹毒，与男主作对，当然，下场无一例外——被主角打倒。

写到反派，我不再浪费篇章，尤其不再给他们设定背景故事。他们存在的意义，就是最终被打倒在地，狼狈求饶，衬托主角的强大。

在网络小说世界里，主角是最重要的，有爽点才能卖钱。很多读者喜欢扮猪吃虎，或者一路横扫的开挂套路。他们喜欢什么，我就写什么。

这部新小说如今写到十六万字了，编辑屡屡跟进，帮助我调整剧情，修改读者不满意的部分。

比如，第八章我写到一个出身豪门的女配角主动拜师男主，想要跟随男主学习武修。但编辑说，这样写太过平淡无奇。

讨论之后，我推翻了自己原来的设定。彬彬有礼的女角色，变成了蛮横不讲理的大小姐，她之前嘲讽并挑衅男主，口出狂言，被男主轻松制服。由于大小姐家族的首领出面，男主才原谅了她的无礼。再后来，大小姐意识到了自己和男主的差距，带着怯意和歉意来道歉，成为了男主资质最差的小徒弟，反遭嘲讽。

这样“收服女配”的情节，更符合读者胃口。

连载到十六万字的时候，编辑反馈说还可以，订阅比例达到了百分之七十，也就是说一百个读者里就有七十人花钱继续看，我终于没有再写砸了。

我只希望新小说能够火起来，有足够的稿费收入，哪怕我不得不继续按照套路写下去。或许收益足够多，我才能说服自己，维持不带感情的商业写作。

很多人向往全职写作的生活，但其实职业写手跟普通人上班下班没啥区别，并不是份轻轻松松的工作。

现在，我每天八点左右起床，九点正式开始写作。上午九点到十二点，下午一点到三四点，是我的工作时间。这样写下来，能产出六千到八千字。不过有时候遇到瓶颈，半小时可能也打不出一段话。吃过晚饭，遛完狗，我还会花一两个小时读同类的爆款小说，研究别人的剧情套路。其余时间，我要收拾家务，做一日三餐给父母，闲暇并不多。

晚上睡觉前，我经常会翻开自己以前写的小说。我最喜欢的那个故事叫《尸乡偃师》，一个名叫九生嘟嘟的读者自费为我设计封面，排版文字，把它打印成一套实体书，一共四本，无比精美。那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。

我和九生嘟嘟至今还有联系，她成了我很好的朋友，也是我前行的动力。

有时候我会想，要是能把我写过的那些小说，那些我真正喜欢而非商业写作的作品，都印成实体书保留下来，该有多好。只可惜，严打灵异题材后，那个小网站根本搜不到了，我的作品也全部被封，再也搜索不到。

那些故事承载着无数回忆，还有我曾经信心满满写作的时光。

那些天马行空，无拘无束的文字，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。

（编辑：鑫果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