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蒙(左一)和博士生汤建在录制科普视频。受访者供图
博士生刘广秀(右)和纪宇在B站直播。受访者供图
物理学博士李治林每天要思考的问题很多,包括如何“炸掉月球”。
和很多科研工作者一样,李治林的生活很少有波澜,每天早上八九点就到实验室做实验,一直到晚上10点才离开。只是,在食堂吃饭的时候,踩着月光回家的时候,他会思考一些不那么严肃的问题。
在中科院物理所,有一群像李治林一样的年轻人。他们思考的这些奇怪问题,有一些会最终成为科普文章,用中科院物理所的官方账号发布在网络上。这些平均年龄25岁,在中科院物理所攻读硕博士学位的研究生是物理所科普团队的主力。
对这些生活三点一线的博士生来说,科普是他们自愿承担的工作,是单调生活的调剂,也是一种抗争。
很多人对科学家的印象是苦哈哈的,似乎从事科研工作,就意味着坐冷板凳、为科学事业奉献一生。他们大都有过这样的体验,向亲戚朋友介绍自己是物理学博士时,对方眼中会出现一种难以名状的、既崇敬又同情的眼神。
“科学家为什么不能搞怪?”李治林的师弟王科反问。他觉得,科学不仅是那些高大上的前沿技术,也藏在每一个奇思妙想里,“如果不能让更多人看到,科普就失去了意义。”
从微信公众号写起,他们进驻了很多新媒体平台,做实验、剪视频、开直播、出书,到公园给老头老太太讲科学常识,把公众请进自己每天埋首的实验室……他们用上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,试图把人们从固有思维中敲醒。
3个月前,他们在B站开起了直播。在这个以二次元文化著称、75%的用户低于24岁的平台上,他们做实验、讲段子,和弹幕互动、在线答题。直播人气最高的一次,有144万人同时在线观看。因为“中科院物理所”的名字被抢注了,他们给自己的账号取了个有B站特色的名字“二次元的中科院物理所”,网友戏称他们为“中二所”。
屏幕那头,他们面对的是和前辈不同的时代。科普的场景不再局限于学校、科技馆,只要有一部手机,人人都能接触科学。科普的队伍里也有了更多年轻人,他们坚信,科学也可以很有趣,很性感。
当代《十万个为什么》
每周三晚上8点,这群年轻人都会聚集在中科院物理所的一间实验室,向B站观众直播。相比其他精心准备的直播间,这个直播间寒碜极了。照明设备是最大一笔支出,黑板两周前才到货,直播间里有时还能听见隔壁实验室里压缩机“动次打次”的声音。
参与直播的人白天都埋首实验室,有的穿着短裤、趿着拖鞋就上播了,和观众聊的话题往往是当天向粉丝征集,甚至晚饭在食堂临时想的。
“我们不会特别设计什么,想到哪儿说到哪儿。”王科告诉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。
一次直播恰逢森林火灾频发,他们给观众演示了一个反直觉的实验——烧纸产生的烟没有向上飘,而是像水流一样顺着纸筒向下流动。借助这个实验,他们解释了火灾中,死者往往不是被烧死的,而是窒息而死的,同时提醒观众,遇到火灾时一定要用湿布捂住口鼻。
更多时候,引起他们注意的,是生活中那些习以为常的事情:雨滴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,为什么不会砸伤人?都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,闪电为什么不走直线?——这些话题大多是出于物理人的本能,物理是一门探究事物基本规律的学科。
团队里的博士生王恩试图在生活中彻底贯彻科学理性。因为曾在景区排队上厕所等到崩溃,他写了一篇长文研究上厕所时如何排队用时最短。为了弄清怎么挑西瓜,他又用科学研究的思路,给西瓜做物理建模,分析应该怎么科学地拍西瓜,什么频率的声音对应怎样的成熟度。
进驻B站3个月后,这个账号已经积累了超过30万粉丝。很多铁粉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这个账号的高仿版,比如“二次元的中科院物埋所”“二次元的中科院课代表”。
这届粉丝积极捧哏、互动,还把李治林捧成了网红。在搜索引擎中输入“中二所”,联想词第一位就是“大师兄”,这是粉丝对李治林的爱称。在中科院物理所提到“中二所”,指路的学生会直接告诉你,“大师兄在M楼”。
除了B站,这个团队科普的平台还包括微信、知乎、抖音等。他们的科普文章在“中科院物理所”微信公众号发布后,不少阅读量都超过了10万。微信后台的粉丝留言几乎成为了当代《十万个为什么》。
他们平均每周能收到超过200个提问,有人问,往台风眼里扔一颗原子弹会怎样?太阳为什么没有蒸发掉?火的本质是什么?有人问,该怎么说服长辈电磁辐射无害?还有人把不会做的物理题拍下来发到后台。
在各个平台,常有粉丝在“不科学”的问题下召唤他们“鉴定一下”,问“中科院物理所怎么看?”后来,他们干脆把有科学含量的问题集结成每周更新的问答专栏。
“真正的知识不是书本上一个个孤立的知识点,而是彼此紧密联系的,生活中处处是科学。”李治林说。他在直播时不会避讳复杂的原理和公式,“这样人们才会对科学有一个更全面的认识。”
在B站,每次李治林出场,总有弹幕问,“为什么他的头发这么多”“他是不是没洗头”——人们对一个物理学博士的刻板印象总是脱发,邋遢,木讷。被问得多了,李治林干脆将一期直播的主题定为头发,从头发的微观结构讲到光的偏振,顺带解释,为什么自己的头发在摄像机下看起来不自然。
李治林总能从生活中最常见的现象讲起,然后一直联系到当代最前沿的科学技术。一次,他从一杯水讲到了“天眼”FAST的原理,所用的知识不超过高中物理。很多人留言“过去18年的物理白学了”“原来物理可以这么简单有趣”。
“谁会想在B站看科普?”
在B站直播的点子一开始并不被看好。科普团队成员也都是B站用户,但这些年轻人上B站大多是看鬼畜视频,“就是个娱乐搞笑的地方,谁会想在B站看科普?”
此前,他们已经有一次不太成功的尝试。这个团队曾在另一个以游戏为主的平台直播。他们从弹幕就能感觉到,观众对科普类的直播内容不太关注。这个直播间人气最高的时候,是一名物理博士生做高考题时“翻车”,解答与参考答案不同,直播间一下子涌入了几万个看热闹的观众。后来,他们减少了在这个平台的更新,转而开始寻找受众年龄与自身定位更匹配的平台。
他们一开始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B站上传了几个视频,直播做了一些趣味小实验。第一个视频上线不久,就收获了30多万的观看量,那时他们的粉丝数还不足10万。有一次,李治林在直播间询问观众的年龄,发现绝大多数都是初高中生和大学本科生。
这群习惯了和规律打交道的人,也说不清楚什么东西会火。他们曾经设计几个趣味实验,精心拍摄和剪辑,反响很一般,最火的却是一个随手拍摄、很多科普账号发过的陀螺仪实验。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像极了他的研究领域:实验仪器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干扰,隔壁同学跺个脚、房间里的女同学喷点香水涂个口红,都可能影响测量结果。
他们像做实验一样一点点摸索规律。在知乎,他们会选择更“硬核”的内容,放很多专业名词和公式在文章中,但在微信里,他们走的路线截然相反,用一种很“皮”的方式谈论科学:用物理公式推出有情人终将分手,分析最时兴的影视作品里的科学知识或疏漏错误……
就连井盖都没有逃出他们的视线。2018年,他们把一些物理学最基础的公式定律画在中科院物理所的100多个井盖上。
这样的风格让很多人不适应。有人提出反对意见,“物理公式应该是挂在墙上的,怎么能踩在脚底下?”有读者在后台质疑,“你们中科院怎么能这么皮?”
“科普得让更多人看到才有意义。研究所不应该把自己框住,不能总拿旧思维对待新事物。”这个科普团队的负责人,中科院物理所综合处副处长成蒙告诉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。
开始做科普的时候,刚博士毕业留所工作的成蒙和时任物理所综合处处长魏红祥调研了“中科院”打头的约100个微信公众号,发现它们多数是作为政务号存在的,内容多是领导讲话或是活动纪要,文章阅读量普遍较少,与读者的互动也不多。有院所的老师提出质疑,认为网络平台上碎片化的内容与物理所严肃、严谨的形象不符。
但他们还是决定把注册于2014年11月的“中科院物理所”微信公众号定位成以科普为主的账号。如今,有人统计,在国内的物理学术会议上,多数同行都关注了这个账号,很多学术机构和科普自媒体也开始学习他们的定位和风格。
这个微信公众号是他们日后在新媒体平台开疆拓土的起点。在公众号的第一篇文章里,成蒙写下,他们的服务对象是“喜欢或痛恨物理、向往或害怕物理的所有人”。
科普不只是讲授科学知识,更要培养科学思维
2017年5月,业余科学爱好者凡伟宣称电荷不存在,并称自己的论文通过了某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的评审,将改写教科书。那一天,中科院物理所的微信后台有很多读者的相关提问。同样的盛况在每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揭晓的时候也会出现,很多人在后台请他们讲解获奖的研究到底有什么用——最新、最热的科学热点都能在这里见到。
2017年5月的那天晚上,还在读博士一年级的王科找到了专门研究理论物理的葛自勇,让他“无论如何也要熬夜‘肝’一篇文章出来”“把电荷的本质说清楚”。这篇文章涉及的知识,连很多低年级物理学博士生都不曾学过,仍然获得了近10万阅读。很多人转发的时候说,虽然看不懂,但相信中科院物理所的意见。
贴近热点的文章往往能收获很高的阅读,但这个团队觉得,作为在物理领域站得更高的人,应该有自己的科普计划。
在每周更新的“线上科学日”栏目中,他们试图让读者发现物理的美。在这里,声音是可以“看”见的,光线可以被“掰弯”,电场和磁场是“摸”得着的,世界的本质其实是“弹簧”……“我们负责让科普有趣。读者看每一篇都能很轻松,看完这些,其实就系统地学习了一遍力热声光电——物理学最基础的几个领域。”魏红祥说。
让魏红祥感到遗憾的是,他发现现在很多聪明的小孩都不学物理了,很多理科生在高考时甚至不选考物理。因此他们决定“从娃娃抓起”,开设“正经玩”专栏,每周演示一个原理简单,器材在超市就能买到的实验。吸管、纸杯、火柴、胶带是使用率最高的几样东西。
这个点子来自一次聚餐。成蒙看到,同事吃完饭后,用餐具做了一个简易的连通器,能将水从水杯中自动吸出来,在场的几个小朋友玩得不亦乐乎。“不是每个家庭都有条件熏陶自己的孩子,在艺术方面,家长们可以给孩子报音乐或者美术班,选择很多,但在科学方面,很多家长没有这个意识,也接触不到相关的资源。”
他理解的科普不只是讲授科学知识,更要培养科学思维。到中小学上课时,他很少讲具体的知识点,总是让学生提出问题,然后自己设计实验证明。
即使在传统的科普领域,他们也想方设法玩出新花样。去科技馆讲座或是录制科学视频时,他们会推翻原来一板一眼讲课式的流程,让内容尽可能贴近生活。他们给科技馆设计科普展品,比如利用记忆金属制作成“花朵”,一遇到光照就会“开花”。
他们想把科普带到更多的地方——把科学实验搬到公园里,或是举办面向所有公众的开放日。“线上的内容往往只能被年轻人看到,但科普的对象应该是全年龄段的,这样‘水变油’的骗局将失去土壤,老人也不会轻易上当受骗。”
只是这样的努力常常落空。李治林发现,科学素养好的人,往往更愿意接受科普。他有时到公园面向公众做科普,在北京中关村附近的双榆树公园,散步的老人很乐意听他讲,甚至能指出他的疏漏之处——他们年轻时就在周边的科研机构工作;在颐和园,很多游客会被他演示的新奇实验吸引,但大多拍拍照就走了;而在有些地方,很少有人搭理他。
相信我们这些搞科研的人就对了
对科普的内容,李治林有自己的原则,尽量不讲太玄乎的东西,而是尽可能地落地。比如避免把相对论、量子力学、宇宙学神秘化,而更多地说说其中的数学基础或实际应用。
他很清楚这些内容是最吸引人的,但他觉得,在没有一定物理学基础的情况下接触它们时只有害处,“基础不好就练功是会走火入魔的。”李治林反感某些书商过度吹捧和营销这类书籍,“让人张口闭口都是那些玄乎的东西,对背后的思想和知识知之甚少并不重视。”
他在中西部地区的一个小县城长大,小时候读的一本《十万个为什么》是母亲手抄来的,消遣读物是在中学教物理的父亲的物理学书籍。因为好奇,他把家里的电器拆了个遍,也常常自己探索和推导数学物理公式。“那种自幼培养的兴趣感、成就感和满足感,让我在科研道路上走得更加坚定。”李治林告诉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。
他觉得,多数科普往往是知识点的灌输,哪怕是做实验,也更像是一本操作手册,“没有突出科学的美”。
他们变换着各种姿态去展示这些“美”。但面对这些爱科普的年轻人,魏红祥和成蒙的工作是“泼冷水”:看到谁投入的时间过多,就往回拉一拉。“他们的主业是科研,对科普只能喜欢,不能痴迷。”
王科坚持不实名出现在科普文章和报道中,因为担心导师觉得自己不务正业。“其实科普没有影响我的科研,可能相比其他同学,我的研究能力就是要弱一些。但如果导师发现我在别的事情上投入时间,难免会产生误会。”
值得庆幸的是,科普工作开始被认可。李治林找工作或申请教职时,发现科普工作的经历也起到了积极作用,有的导师因此更乐意给他写推荐信。“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。放以前,做科普肯定是扣分项。”
魏红祥说,其实科学家大多都有一颗做科普的心,但往往没有合适的平台给他们施展拳脚。他告诉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,一些专家曾经在微信、微博等平台上解释社会热点问题,但他们的发言常常被认为是中科院物理所的官方意见,甚至有媒体以此写报道称“中科院物理所表示……”。因此,他们现在很少解读引发热议的社会问题。
但如今的这个年轻科普团队,听过各种各样的声音后,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。“这年头在网上混,谁没遇到过杠精,谁没被批评过?”王科觉得,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获得公众的信任,“遇到绝大多数人不懂但又真正重要的问题的时候,相信我们这些搞科研的人就对了。”
“中科院物理所”微信公众号目前有近90万人关注,是科普领域最具影响力的账号之一。2017年研究生入学时,成蒙统计发现,这届学生有超过20%的学生知道中科院物理所是通过微信公众号。
但科普终归是小众的事情。今年6月1日,“中二所”和B站的两个知名up主一起举办直播活动,满屏的弹幕都是来自两名up主的粉丝。主持过144万人同时观看的直播的王科才意识到,什么是真正的人气。B站设置了一个粉丝合力完成指定任务才能触发的抽奖福利。两名网红的直播间已经抽奖数次,“中二所”才在直播结束前刚刚达标,送出第一份福利。
他们给自己定了个“小目标”:争取早日加入B站的“鬼畜全明星”。“这样能让更多人接触科普。”李治林画风突然严肃,“我们培养的,可能是中国物理的未来。”
(编辑:映雪)